每月推荐:2013年6月好诗选
自2009年8月起,每月集中推荐一批好诗。主要面向年轻诗人,目的是向网友呈现生机勃勃的21世纪汉语诗歌的当下真实现状。个人独立制作,不依附任何机构和集体。最后集中统一公开出版。本月所选好诗将选登于诗人阎志、谢克强主编的《中国诗歌》杂志。另若诗友发现其中有抄袭者,请举报。
另,自2012年9月起,在每月推荐的基础上,将由诗人雷平阳、臧棣、潘维、陈先发四位诗人推出“中国好诗歌”,即每人从本推荐中选出自己最喜欢的一首诗加以点评(注:每月推荐里若有此四位点评人的诗作不列入点评),在网络、微博及报纸杂志上发表,供广大诗友讨论。
《暮秋》
雷平阳
继按摩店和茶叶店之后,楼下
一家西班牙餐厅又倒闭了
伙计们脱掉了西服,向外面搬着
酒柜、木桌和沙发。趁老板
在角落里发呆,一个伙计提议——
“我们来一次摔碗比赛?”
他们把所有的瓷碗和瓷盘
从窗口扔到了街面上,碎片翻飞
老板的妻子患有忧郁症,来到
另一扇窗口,爬上去,带着一脸
的笑容,跳了下去,落在那些
美丽的瓷片中间。那时候
秋天已接近了尾声,附近的警察
正在忙着用银杏叶生火,他们打赌
看谁的火焰里,可以留存
不会变成灰烬的叶片。就像那个
跳楼的女人,她死了,衣袋里
还有一叠不会死的账单
《过哀牢山,听哀鸿鸣》
雷平阳
很久不动笔了,像嗜血的行刑队员
找不到杀机。也很久
提不起劲了,像流亡的人
死了报国的心
我对自己实施了犁庭扫穴式的思想革命
不向暴力索取诗意,不以立场
诱骗众生而内心存满私欲
日落怒江,浩浩荡荡的哀牢山之上
晚风很疾,把松树吹成旗帜
一点也不体恤我这露宿于
天地之间的孤魂野鬼
我与诗歌没什么关联了,风骨耗尽
气血两虚,不如松手
且听遍野哀鸿把自己的心肝叫碎
——当然,它们的诉求里
存着一份对我的怨恨
——我的嗓子破了,不能和它们一起
从生下来的那天便开始哀鸣,哀鸣到死
《一位喜欢演讲的中国作家》
沈浩波
有一次,在欧洲
他对着台下那些亮晶晶的蓝眼睛,动情的开场:
“昨天晚上
我梦见了上帝
上帝对我说……”
信仰上帝的欧洲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有一次,在国内
他对着台下各种乱蓬蓬的黑头发,动情的开场:
“昨天晚上
俺梦见了俺娘
俺娘对我说……”
台下的中国人眼前浮现出无数含辛茹苦的娘
后来,他下了地狱
乘着油锅还没放热油的当口儿
他对着挤在里面等待被煮的一群小鬼儿,动情的演讲
“昨天晚上
我梦见了阎王
阎王对我说……”
众尸眼含热泪滴落进锅变成沸腾的油
《有一段友谊,我已经决定终止》
沈浩波
当我写下这个标题,我并不悲伤
此刻我充满宁静、客观和冷静
有一段友谊,我已经决定终止
这一定不是今天的决定,只是今天
我再次想起了某件事情。
我经常想起那件事情,想起的时候
并不悲伤,甚至没有失望,我知道
那是本来就应该发生的,它很平常
平常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它是一件小事,小得令我羞于启齿。
我羞于告诉任何人,我正在终止
和谁的友谊,甚至对方本人,我也
羞于启齿。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我永远不会对其本人说
但在我心中,这段友谊已经终止。
也许明天,我就会意识到此刻的决定
多么荒谬,就会改弦更张,就跟
从未说过那样,反正没人知道对方是谁。
你看我是多么羞于启齿,到现在
还在为自己留有余地。
但无论如何,此刻,现在,我在写
这首诗的时,我已决定,终止这段友谊。
那么这段友谊,就是被终止了。
那件事情真的到了足以终止友谊的程度了吗?
我仍然在问自己,所以我羞于启齿。
我羞于启齿是因为,对于我们坚固的友情而言
那件事情,就像万里长城上的一个小洞,
只是一个小洞,孤立的小洞
并非传说中的最后一根稻草
它如此小,并且幽深,微妙。
以至于,我羞于启齿。
我羞于启齿是因为,我珍视这友谊如同名誉。
我羞于启齿是因为,它虽然很小,于我却足够深刻
深刻到我一旦说出,它就会假装已被填平。
但那里的确有个洞,幽深得能装进我的情感。
《在溧阳》
叶辉
低倭的农舍
我们看到了:犁、铧……
还有一些农具我们,不知道用途
曾经的婚床坐着一对拍照的男女
主人几百年前已经死去
在一段野史和残破的记实中死去
只有户外的烈日长存
伴随着一潭静静的湖水
而不远处,我们没在意的山坡上
翠竹,正在变成紫竹、金嵌玉竹、黄竹
其实这却是一个
由青春到衰亡的过程
对了,还有袁枚
喝了许多乌饭酒,醉倒在其中
一旁站着他的众多女弟子
她们似乎只喜欢冷月,喜欢老年男人
身体中缓慢酿制的蜂蜜
《隐秘》
叶辉
我们住进一座老建筑
改建的旅馆,并不知道它的过去
穿堂风仍旧按时
从房子深处吹来,仿佛一些不死的灵魂
摊躺在过道上的狗,没有吠叫
或许,它已辩认出我们其中的一个
一扇木门后面并未掩藏什么
“那么是谁移走了
我们发现真像和历史的权力”
一阵嬉笑后,我们看到
暗处还坐着一个男人
他脸上的平静
像这傍晚时突然中止的思考
我想到,这张脸的后面可能
曾有过另一张沮丧的脸。当他转过来
看着有人举着灯,手里拿着
刀、绳索和毒药进来
然后,雾霭和一阵淡淡的迷香涌入
请不必必悲伤,阳光依然会照进小木窗
不久以后,鸡冠花仍将在身后
荒芜地方盛放,因为
那里本来就是草木的世界
《回忆:1972年》
叶辉
1972年
12月或者更晚,冬雪
马戏团的帐逢里
没有动物,只有人群:我的几个邻居
其他人,女人的尖叫
靠墙站着的老光棍,仅在嘴角
有剩余的尊严。胶鞋、破油纸伞、瓜子壳
我很冷,手仍在口袋里
捏着玻璃球
有人报幕,用听不清楚的外地话
幕布(很多破洞),拉开
桌子上,一个做曲体功的女孩
她穿得很少
脚和脸都朝着观众。她没看我
也没看任何人
突然,她的脸被一束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照亮
仿佛在另外的高度
看到了某种圣洁的殿堂
在那束光中,她伴随着音乐慢慢升腾而起
连同身下的桌子(一个摇晃的祭坛)
而台下是黑暗的现实,泥泞的世界
直到灯光熄灭。我们走到户外
南方的雪花,从半空中飘落
落到地面时却已变成了冰冷的雨滴
《在展厅》
叶辉
两个中年男人,在一张古代地图前
寻找自己身处的位置
青铜鸟,已经腐烂
更像贾科梅蒂
铜镜似乎永远只展示
背面的花纹,因为对着它的脸已经消逝
几个教授模样的人
正在小声争论,一束射灯的光
照在他们头上
事实上,很多知识分子
用大量时间来钻研历史
但雷电、火
咳嗽和冻住的毛笔
都是难以忍受的
或许,他们只是喜欢部份
如花园、酒、绸缎和尽可能多的
侍女,安静、无声
像这一尊石像
她低垂着头,面容被内心专注的
微笑锁住
发髻、鼻,微妙的嘴角
都非常生动,不像雕刻
更像是有一只手
拂去了原先深埋在她脸上的尘灰
而灰尘漂浮
在通向外面街道的走廊上
那里戴鸭舌帽的
新一代摄影师,正在捕捉
这座城市的生活气息
旁边,一条古老的河流里
正生成出阵阵薄雾
《送客归来小记》
张作梗
虫鸣处尽是异乡。
凌晨四点。码头上有人道着离别,有人就着江水里的
月光,解开了挖沙船的缆绳。
有人踽踽而返,弯腰走进掀开的大棚。
模糊的熹微之风吹着青椒、豆角、空心菜、西红柿。
又一个滥觞的早晨,
将从这些就要运进集市的
蔬菜开始。——
他加入引车卖浆者流。众多面孔中,
他是最易被混淆的一个。
——他绝对是另一个层面的
青椒、豆角、空心菜、西红柿,满足着这个时代的
日常所需,但无人记得他的这些
千篇一律的菜色的脸。
此刻,送客归来。在星星的大棚里,
他莳弄新鲜的菜蔬,手指不时遭遇露珠的叮咬。
镀银的虫鸣包裹着他。天色尚早;
偶尔他支楞茄子一样的听觉,
虫鸣处,尽是异乡。
《无六乡》
张作梗
我永不会说出无六乡隐居在我的哪根白发上;
永不会再用胃的汤勺,搅起无六乡那张
白菜帮子般苍白的脸。
埋藏在那儿的饥饿之雪,
一到冬天就会复活。
啊那时我多么小。
我踮着童年,
也够不着无六乡那残缺的天空。——
雨水锈烂的气息,
鸡埘背后那只拣蛋的空空的手,
还有乡公所门前小卖部里,那总是板着面孔的
高高的水泥柜台……
我永不会撩开我破烂的身世,
指认出被贫穷咬伤的疤痕。
我用一张大比例的中国地图,
悄悄,遮去记忆中发炎的无六乡。
等我返回,
须得在我死了多年之后。
——那时,儿孙满堂,夕阳归山;
以永不消逝的时光之水,我一遍遍濯洗一张
泛黄的照片,口中轻轻念叨:
哦哦我的无六乡。
《鬣狗传》
蓝角
门前的流水。有多少数不尽的伤心事
楝树。刺槐。五月弯曲的梨树之手
因为遗忘,更加模糊。十七号是它的忌日
在第三座桥的石墩上。而它是无语的
合肥与颍上的路标也是无语的。鬣狗
卷成了一团。慢慢的苏醒。公开的恋情
不为人知。城郊结合的地方——吸烟汉。贩鱼客
怀孕的新娘。他们突然出现在
沙颍河发涩的唇纹里。水越来越可疑
如同淮河。他们一起在课本里颂咏它的母亲
“呵,俺娘!俺娘!!” 它吐出的鲜血已经发白
却面不改色。一条路通向已知的黄昏
花鼓灯。剪纸刀。咚咚作响的送葬锣鼓
——虚拟的江淮景色。就像故乡一字排开的
无端盛宴。被涂抹着相同的气味。温度
和日月交替的不同颜料。谁的脸
是乌鸦的脸。青蛙的脸。或者是它的脸
多少真理。翻倒在河中。没有声息
无人计算它断裂的长度。八里河小学
生物书在水里泡了三天。一场暴雨带来
陌生的中年。它可逆的履历被反复验证
却毫无根据。一辆无牌照的农用车停在初夏的
北方。如同锄头上再生的麦季
《梅山——悼友人父》
蓝角
梅山。一个小镇的名字
我说的是金寨县的梅山镇。
亮闪闪的小河 围着它细小的脖颈
不知道名字的父亲
现在也成为小河的一部分
我说的是那个吐着白沫的浪花
无声。收敛。仿佛简短的一生
就这样没了。那么突然
却曾经和我们一样反复激荡。
我说的是2007年的年末
没有雪。听不到孩子的喊叫
一个人躺在梅山的山顶上。
他独自吸吮着永远的安静
再不咳嗽。像少年时我初来梅山
小雨细微 春风入怀
那一口憋着不放的清凉的惊喜
《冬》
海女
穷冬,屋瓦赋闲
一枚黑棋推至眉心便止住
似走到尽头
纸上人置身事外,无意说书
徽墨冻成土块。从此
写意难,写实亦难
你摘回一朵黑的,地上生出一朵白的
你抛出一个轻的,天上坠下一个
更轻的
一晃数年,最终什么都没剩下
舍无可舍
每个夜晚都这样度过
常伴风花雪月
忘了,是谁在激励谁
活过、活着、活下去
落子无悔
《饭碗》
海女
曙光中把玩人头、机械动作、一双干裂的巧手
那是我爱慕多年的理发店老板娘。你看她
披头散发;心头肉闺女大了点,每天放学
规规矩矩写作业:粉色跑鞋蹬掉一只,还有只挂在脚背上
晃三晃、偷瞄几眼电视、挨两句骂
理发台上搁了盆腊梅,很像昨晚我剪下那枝
都在同样深沉的雪里埋过、痛哭过。泪珠蜡黄
不再为春回发芽。我不再为报仇写诗
大白天的民间,有很多人在排队,还有很多鬼
要耐心等。闲庭赏花,用余光去等
一门心思只能成仙。仙有什么好
我遇到她就像水滴到顽石上。否极泰来有什么好
把白眉毛,黑头发
一调换。转身再看
喂,我说那手握钢钎和榔头,铁一样黑的伙计
我来替你给炉子生火。你去听听
世间别的人怎么说话。仔细点
你会以为每个人都在和你说话
铲雪的声音。指甲枯黄的声音。只有一种声音
寂静
把刀架在脖子上要你听一听它。再唱给所有人
不愿意也罢,这是我仅有的手艺。火生好了
《小妈妈》
海女
“我们终将浑然难分
像水溶于水”
没有轰轰烈烈,没有功德圆满
只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债。你说
要离我而去,离我而去,不会走很远
苦味尽了仍是苦呀。我的小妈妈
“等过了年,再陆陆续续把你这些衣物洗了”
一年又一年,依然耻于感恩
回乡第二个傍晚,她抱怨腰腿酸软
说我让她的生活一团糟,计划全乱
门外她一直在擤鼻涕,不知道
是不是哭了
像是要把一辈子用力擤出来。谁让她
一辈子都“瞎了眼,看错人”
这些人里头还有我。女儿
铁石铸就的心,也要碎了
走这一遭,都是上辈子没死透心的
好日子刚刚扬起头。你不相信。你犟着要走
《知远》
海女
快回去门背后
回到那些你不在的地方
一月之后叶片尸骨无存
树枝与树枝离得更远
每根杈上都能坐住一个大胖小子
温暖真要隔开我们
我好像的确是一个擅长独来独往的人
活着,用字俭省。一个字花去一块钱——
这么想就对了。和老同学联络感情
围拢在案牍边,踩着嗞啦劈啪的年尾
一起到水边捣衣。杵声齐齐悲凉万里
大雁北归时我拍照留念,并未料到
相片会留下额外的檀木香
更有力地对抗回忆,犹如松柏对抗雪
日子滚沸如同上一个日子
夜晚吼叫如同去年春雷,当头棒喝
是鸟总该飞走。人字阵、一字阵
就这么斜斜地,从眼底掠过去哩
《那阵风吹过来了》
影白
他很瘦。
把一头头嗷嗷乱叫的猪
瘦成赌桌上心惊肉跳的冷汗
那把锃亮的杀猪刀
瘦成妻子异乡的下弦月。
他一直很努力。
两间瓦房
拖儿带崽的果园
老母亲望穿秋水的归途
都瘦成了城中村二十平方的出租屋。
当然,这远远不够,他应该更加努力一些。
二十吨水泥要瘦成个半小时
两袋、甚至三袋水泥要瘦成一趟。
挥汗如雨可以瘦成
一瓶、一杯、一滴,这一滴
可以在沉沉睡梦中
滚落于一个人的枕巾之上。
他是不是很努力了呢?
骨头戳在了碗里,肉烂在了锅里。
的确,他很瘦了。
可以瘦成飞沙走石,甚至是那阵风了。
《那些木棉》
槐蓝言白
1、木棉树
木棉树,见花不见叶。
凌霄正强阳,高冠壮气,
如红碗曲酒,似丹葩一片。
也有春寒血字和黑褐花萼,
也有革质烟花,寂寞情落落,
然好男儿玉颜酡,杯盏后尽貂裘,
梦断无声处,悉听惊雷。
2、木棉花落
木棉落下,半晌沉吟。它落在三十二街
街角,左边是,右边是,人群四散,
树上只有一排排空座椅。现在身边一切
都不适合交谈,露水已干,私处尚生动,
大红袄、亭亭心事,笔、课桌、眼保健操
都已无干系,暖风是男人的大手掌,
是毁灭的笑和火焰,还有一群蚂蚁在集结,
要夺走它的甜,它的孤独和结局已成形。
3、木棉雨
惊雷唤来了春雨,叫枝头越发是
留不住木棉。 雨水有轻重、有冷暖,
却不怜芳菲,飘零的节奏型偏软。
人独立,过晚风,迟暮美人送黄昏,
落了思念,去了章台路, 人行道
就是索魂道,会品水的温婉女子洗完了
圣浴,抛却了红尘,空辞树,坠楼人。
4、木棉的颓唐
一直觉得“颓唐”是一个高标准
高腐败规格的词,得长得漂亮,
得有微卷的头发和修长手指,
得有红尘烟火气息还不能缺了
对生活的轻蔑,得心事苍茫、寂静,
有性感的嘴唇,可陷落他人也不怕
陷落自己。酒色财气都来,写作
并大度地输光自己,把自己删去,
把结核病也删去,木棉的颓唐。
《春上之事》
槐蓝言白
1、悲惋的事
春分将来,倦意正爬上风尘。太复杂的
逻辑总将我摧眠,美学教室里我只浅睡于
山水眩晕。一台腰肌劳损的拖拉机正突突地
运送青春砖瓦,一个少女忧伤平静的脸
让我在旧历中流出泪,多么单纯的自我伤害,
我奉上泪珠苦头、轰鸣寺庙以及担忧的爱,
那些悲惋的担忧如此之软,她捧着我的脸,
泪水正在摇橹过桥,悄然滑向她冰凉指尖。
2、惆怅的事
一束光扫荡过雾霭。我面向傍晚的麦田
和油菜时就是面向波浪和安魂景象,还有
空空的单旋律。从空荡中退场是件多么
惆怅的事,被红牌罚下的球员和落叶之树,
离职的人和广袤山林中漂亮的小斧头。
也有不甘心,一只废弃水缸接下了雨水,
过阵子,孑孓将飞舞在缺陷中,有洁癖的人
腰疼着,看黄昏,恼火于一本乱扔的书。
3、虚构的事
如果时间能把大海填埋,更多新大陆
将层出不穷地被发现。单纯爱慕骑着小马
远道而来,旷世原野开满小花。我在虚构
花园陷入痴心妄想,只有脸浮出来
面对着天堂。很快,我就厌倦,我明白
必须丢掉大陆才能重获海洋,于是我看到
时间正缓慢浮起来,完美绸缎呼啦啦地
燃烧,夕阳在摇晃不定的海上徐徐落下。
4、税赋的事
税赋的堵截让我另存的房子成为国家废墟。
从这个废墟到那个废墟,我分别住了几年,
反正是写写东西,或是在寂静中随地晕睡。
我一点也不想算账,得与失,恨与厌倦,
大批的海外游子和高个子在政治与政策间
声嘶力竭,他们有闪光的勇气和大后方。
我只是看着她,漂亮女人剃了光头,还
隆了胸,这是何等性感,我都有点来不及了。
5、年份的事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难忘的年份,涛涛的
在1986,我的在1983。我没法把理由告诉你,
尽管涛涛说那一年他参军了,又同时恋爱。
现在我身体里所有的轻盈皆展翅而飞,留下的,
是问题的集中营,它们正绕膝而坐,绝食
或是斗争,春天的意见是越狱或以暴动溯回,
中间派们常插话,我的头发在屋顶听得很认真,
它一会儿三七或四六,一分儿螺旋或中分。
6、恍惚的事
见到牦牛时,我有些恨它的慢生活。
它的主人在祖国风情史上闻名遐迩 ,
揣着梦和刀子,小雨和甘草,兰芷斜插,
初春的谈话多么恍惚。暮云、行人、旧煤厂,
尺度是个界限,春风里,有思绪万千,
寺院在我心中,肉身是艳春楼,次第开放的
是安静与毛织内衣的想象,我在安抚春光时,
它的样子薄得象张明信,顺着石涧的水漂走。
7、漫不经心的事
我只是又在这窗边,回想一些漫不经心的事。
袜子不知何时滑向了鞋底,宽广大街,世界
透明,下滑的事是依次年月。那时的我与那时
混和在一起,逃不了,就象不得不碰的命运,
现在也是,草在瓦上随风飘摇,不爱不恨,
我在流水旁做着设计方面的营生,还有隐约的
腰椎疼痛,咳嗽,写平淡的诗,我一会躺着,
一会坐着,一会躺着,一会坐着,漫不经心。
8、歌声中的事
气流迎着飞行闯来时,我身边聚满了担忧之人。
然后是雨被摔碎的叫声,风还是呜呜地托举
或摇摆今生。我在故事中染发五次,烫一次,
洗一次吹一次,做仪表兄弟。故事是气流,
是失重波涛,在打不开的软盘里,机密们
开满蛊毒和霉花。它们被红绳悬挂于穿堂风中,
歌声无休止地飘荡,我窃取论点、出色答辩、吞药、
画美人鱼、躲过一场群架、为幽会买了床席梦思。
《兴科大厦,从第十七层望出去》
木叶
兴科大厦是一座商业写字楼,毗邻一所大学,
因此被赋予了双层的寓意。
无论什么寓意,在它的背后,也无非是,
资本与商业的扩张。 电梯里,
一家一家的公司,忙碌地快速升降。
那俯冲进大厅的一个人,也许正是一个揣着宏图与抱负的,
新的资本的愿望之子,得志和落魄与否,尚有待未来。
古老的商业可能与此区别并不大,只不过,
蘑菇要么生在温湿的丛林里,要么被催生在现代精确的大棚。
这早晨的风,阳光,
混合薄薄的雾和霾,喇叭的声音,以及汽油的味道,
嗅起来好像有点失真,
但我实际上正在进入兴科大厦,升上第十七层,
从临街的窗台望出去,看见世界有声有色,非常真实,
那些各色各样的汽车,在楼下的黄山路,
匆匆忙忙,最后都不知所终。
《抹橱窗玻璃的女人》
木叶
她很细致,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反复地,
抹擦。
她很美,可能因为今天早上的光线很美。
她确实把橱窗玻璃擦得很光亮。
我在公交站牌下候车。我去上班。我打量她很久了,
公交车才开了过来,
我上了车 ,抹橱窗玻璃的那个女人,
还在认真地,有条有理地,
抹擦。我忽然生出感动,和温暖,
对于生活的安和与整洁,平白添出几分信心。
《母亲很多次偷偷读我的诗》
左右
母亲喜欢读我写的诗,虽然很多她看不懂
但每一个字读得很慢,老花镜不知擦了多少遍还在看
我不让母亲看并跟她抢,她就跟我干着急
有时候忘记了给父亲做午饭,挨了父亲的骂
每次像个小学生一样看着,看得我心疼,并开始
把家里的诗刊和报纸藏起来
她好多次趁我睡着了或者不在家的时候,拿着凳子坐在院子里
一边读一边翻字典,读给脚下正在啄食的小鸡听
读给凳子下斑驳的树影听
读给来往的路人听
读给立在她身后后默默抽烟的父亲听
有时她发现我出现在门口,就会红着脸读,读给我听
《织网的女人》
东涯
午后的海比一座空城安静
温顺地守着午睡的礁石
呼吸里安置了昨夜的细微激情
一只海鸥飞过,轻捷的
倒影远去。风吹海面,羞涩的波纹
荡漾在织网女人的脸上
遮阳帽上,粉红的碎花
捉弄着她此时的心情
女人一边织网,一边怀想
她偶尔用手抚一下露在外面的头发
抬头看看蓝天,碧海
看看身边的小黑狗,远处的渔船
渔船里忙碌的男人
还有身后的青石红瓦房……
所有这些都是她的
连同浪潮里涌上来的盐粒和幸福——
织网的女人坐在沙滩上
仿佛小小的发光的齿轮
《惊蛰》
东涯
这是革命的开始:新秩序正在建立。
春雷始鸣,草木初芽,
差别的思想决定妥协的幅度。
而警醒,不只针对地下的蛰伏者——
从海岸到内心,潮声
雄浑阔达。这个时节,需要用海浪的节奏
从时光中脱胎换骨。
必定,有些事物正在消亡:
幽暗的自闭者。
虚张声势的牺牲品。
纠结于陈年旧事的八脚鮹
关于覆水难收的体验。
谁没有珍爱的时光,珍爱过的人?
谁没有剜心刮骨地失去过?
海贝遗失的珍珠像证词
不足以讨伐海洋——
你可以用悲观主义解构生活,但没必要
活得比江湖混乱。
一切都将重新开始。这个时候
谈谈幸福并不奢侈:
春风路。
糖果衫。
春雷萌动的惊喜。
日落后的安静。以及,日出时的绝望。
《公园里》
憩园
在深圳,我很少停顿下来,干些其他的事
也没有心思干。
我住在一个公园里,很多闲人。退伍的老人
靠卖身过日子的中年妇女,小剧场,从来不笑一下的清洁工
用后背撞击树干的老奶奶,偶尔经过
这里赶往乐园路海鲜店的食客。哦,这些人,我都不认识
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们也没有跟我说过。
每天早上,大家从自己的房间飘出来,活动几下筋骨
再沿着原路飘回去。我觉得我们都很勇敢,都耐得住性子不说话
就这么干飘着。
《一天天下来》
憩园
一天天下来我几乎都是在座位上度过的。
打开电脑,一天就很快过完了。伸个懒腰,整个骨架都在
嘎嘣嘎嘣地响,回顾左右,事物是旧事物。
员工换了一拨又一拨。毕业三年,我还没有安全感。
晨练的老人死于恶狗,刚出生的婴儿
在下水管道里发出哭声
校长居然猥亵小学生等等,很多小说里的事件
就这么在社会主义国家发生了。
写到这里,电脑再次蓝屏。
这破机器过一段时间就蓝屏一次,很多英文字母闪烁着
我想具体搞清楚这些字母背后的意思。
它们为什么闪烁?修电脑的小冯说,这是内存出了问题
需要更换,再重新编程,像给一个病人做了心脏移植手术。
他走后,我坐在电脑前,再也坐不下去
我一会儿起身,又重新坐下,一会儿
拉开窗帘,刺眼的太阳光扎了进来。今天比往常更扎得人疼。
我感觉自己是被无聊的上帝玩弄的一堆。
回到诗里,我在精神上操我的上帝。
《她走了以后》
憩园
已经一个多月了,他觉得真的需要重新收拾自己
刮胡子的时候,刮出了一张黑瘦的新脸。
花上几分钟,琢磨这张脸。
衣柜很多衣服,好久都没有穿过了。
衣服上敷满细微的灰尘,
好像就该有那么多灰尘。
他拿起一件衣服,用手弹上面的灰尘
但没有想到,她的衣服还在。
也都是灰尘。

